Cyan blaze

理想主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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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of弃了,可以去↑找我玩

【织太】泅与渡

*一方死亡注意(但还不算be……吧。

关键词:黑帮 & 破碎的原生家庭 & 个人选择


林中幽暗

同去的孩子

紧纂我的手

孩子和我融为一体

一言不发

继续往树林深处走去

 

蓦然瞥见

我的童年一动不动趴在那里

 

一只小鹿惊惶逃开

                                      ———高银《春天得以安葬》

 

       人们说世界上从来不存在什么彼得潘和永无岛,那是唬小孩用的——长不大的孩子是死去的孩子。但是青年时代可不一样。总是有那样的人,他们的一生都处于漫长的青春期,他们可以永远凭一腔少年意气处事,脑子里永远装满反叛计划和光怪陆离的意象,热情一旦受了挫败就像狂风之下的火苗越窜越高。青年人的内心是个没封口的玻璃容器,这一小束火苗边妥协边挣扎地待在里头,容易疯狂生长,却也更容易被浇灭,只要一捧水或一抔尘土就能要了它的命。

 

       十几岁的织田作永远活在当下,他坚信自己永远不会有一天长成像他父亲那样的成年人,每次见面脸上都摆着一副焦虑颓丧,总在为什么而忙来忙去,做事畏首畏尾,人还没到中年就丢失了妻子,对他自己这个孩子也不管不顾。他也许见过母亲,不过印象里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他想不起来任何细节。小时候他经常问,奶奶很干脆地讲:她离开了,不会回来找你父亲,也不会来找你。你问为什么?没有为什么。语气正常得如同没有母亲是理所应当的,又好像对这事讳莫如深。他父亲管理着一家连锁性的地产开发公司,平时开会出差,忙得像个国家领导人,又时刻和情报人员一样行踪不定。他索性直接把织田作丢到奶奶家,从小到大也没来看过他几次。爷爷早些年去世了,多亏了他这个靠谱的父亲,幼年的织田作和奶奶住在横滨近郊的一处风景极佳的别墅区,衣食无忧,有佣人每天负责各种家务,唯一不足就是每天熄灯之后,两个人对着窗外发情的野猫叫声和猫头鹰的哭嚎胆战心惊。后来织田作上高中之后,父亲安排他们搬到城里住,他们才得以摆脱每晚定时降临的恐惧不安。

 

        父亲虽然不回家,但偶尔往家里寄礼物。这些礼物往往品味高深莫测,与国际接轨。他不仅收到过乐高积木,刀鞘镶金的未开刃的短刀,来福枪模型,还收到过迪士尼公主三件套,施华洛奇水晶木马,烤漆音乐盒……他只在信里解释说那是别人送的。这些奇形怪状的礼物以极其不稳定的频率出现在他三岁到十七岁的人生里。他敢确定送礼的人根本不清楚他是男是女,更别提年龄了,而这人居然照单全收。奶奶终日喋喋不休,她能从市场上的鲑鱼不新鲜说到他父亲小时候喜欢朝卖鱼的摊子吐口水再说到广岛的海产品基因变异,当地人吃过之后脑子都出了问题。织田作小时候不爱听,长大了也不爱听。她之前也是这样的吗?如果真是,那他替素未谋面的爷爷感到庆幸。他先一步走,再也不用忍受接下来十几年的唠叨和口水。他父亲也不用。而他得像接受玩具娃娃玩具枪一样接受她,也接受这种看上去正常甚至优渥而实则哪都不对劲的生活。

 

        织田作全家都是黑头发,偏偏他自己发色偏红,倒也不是火烧起来那种嚣张的红,是锈蚀的生铁那种暗红。他母亲头发是红的吗?织田作并不关心。他把它当成自己和淡漠无奇的家庭关系之间一道鲜明的分水岭。高中不让染发,他早就懒得一遍遍解释他那看起来挑染过的头发其实纯天然无公害,于是干脆对着教导主任摆出一副“要让我把头发染黑先把我脑袋拧下来”的架势。虽说如此,他也基本上没干过什么太出格的事情,顶多就课上插科打诨,课下和一群人去网吧打打游戏,大部分时间人比头发存在感低,平时不喝酒不挑事不参与打架斗殴;加上脑子聪明,成绩还过得去,各位老师也就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的国文老师兼班主任夏目先生甚至非常喜欢他,经常当堂朗读他的作文,作为回报他也就对他一个人说过他的理想。青年人的理想简直如同太阳底下潋滟波光中的金阁寺,美好得熠熠生辉,讲给脑子沉闷凌乱的家人听容易贬低它的价值,更不能随便就被拿去当了那一群只知道拉帮结伙在巷子口堵仇人追姑娘的毛头小子的谈资。1989年的夏天,16岁的织田作,嘴角已经冒出胡茬的织田作,比国文老师高出一头的织田作,怀着青春期固有的自尊和鼓囊囊亮堂堂的虚荣心,对着老师一字一顿地讲出自己的理想。他说:”我想当一个小说家。“

 

       1990年,《广场协定》签署第五年,一直以来虚假膨胀的金融泡沫彻底崩盘,房地产市场一片哀鸿。这一年织田作十七岁。父亲的公司破产了,新旧几套宅邸全被抵押出去,他们一家人搬进了租来的公寓。就算这样债也没还清。这一切来得过于突然,那段时间大家恍恍惚惚,织田作头一次和父亲一起生活的一段时间里,就眼看着他逐渐苍白衰败下去,越来越接近一个透明的游魂。后来他爬上被变卖的公司顶层跳了下去。织田作接到消息从学校赶过来的时候,人已经被拉到了殡仪馆,化妆师处理完遗容后才放他们进来。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认真端详这张脸——皮肤松弛,额前分布着深深浅浅的横纹,染过的头发黑白掺杂带着血沫凝结成绺,嘴角还和生前一样紧绷着下垂,仿佛到死的那一刻也没能放松。他仓促忙碌了一辈子,却什么也没有得到,织田作替他感到悲哀。奶奶伏在他身上哭。他姑姑也来了,见到尸体后缓缓地蹲在地上,脸埋进双臂里。促狭的屋子里先是回荡起隐忍压抑的哭泣,后来这声音一点一点地放大,终于爆发成嘶吼和嚎啕。殡仪馆的人凝重而惊诧地望着他,因为他们说请节哀的时候,织田作只是漠然地点了点头。此情此景太陌生了,让他觉得无所适从。“走吧,奶奶。我们回去缓一缓。“他拉开老人扳在他肩上的手指,扶着快背过气去的她走出去。

 

 

(二)

        横滨的春天,清晨和傍晚都雾蒙蒙的,天气看上去柔和实则湿冷刺骨;偶尔少见地出几天太阳,人们就恨不得变成街边随处栖息的野狗,在暖意融融的尘埃里打个滚然后摊开四肢睡觉。晴朗又无事可做的早晨,太宰治终于开始整理柜子,意外发现了掩埋在旧书里的黑色笔记本。是那种非常普通的硬壳本——十年前学生们的惯用品,便宜而单调,现在市面上已经很少见了。封皮上铺了厚厚一层灰尘,页脚也早已有了虫蛀的痕迹。他像个刚摸索到墓穴入口的盗墓者,怀着讶异、紧张而又惶恐的复杂心境,小心翼翼地点燃火把。刚翻开第一页,他听见洞口在他身后接连坍塌。

1990.11.10

夏目先生,我要办一下退学手续……理由嘛,我被黑帮的人盯上了。怎么被盯上的?我父亲……您可能不知道,他活着的时候和黑帮勾在一起了,困难的时候他找过他们借钱做生意,还用过他们手里的资源。太复杂了,我说不明白,总之就是他债还没还清就跳楼了,现在他们找到了我。为什么不报警?不不不,您可能还是不太明白……报警有用吗?

……

我他妈能这么说吗?

我应该说,夏目先生,我父亲去世了,我和奶奶要去青森和亲戚一起住。对,我要去那里上学了,有亲戚会资助我。没事,我没事,我现在好多了。麻烦您帮忙办一下退学手续吧,谢谢您。

先生居然和我说要坚持理想,多好笑啊。我不想退学,真的不想。

 

1990.11.25

这里的年轻人出乎意料地多,都好吃好喝地养着,平日里充当打手,特殊时候如果上面的人犯了事,底下的人就要去顶罪,进去待个几年,出来就能直接做干部。这制度还……真他妈的合理。所以让我来应该也是这么一回事?

…………

下午有行刑,据说是个敌对帮派的线人,专门来找把柄的,结果事情败露被揭发。高层临刑前例行问话,几个下层人员负责处刑,剩下的人被叫去看,所谓杀鸡儆猴。这人刚暴露了身份就已经死透了,就算有问必答也活不下去。电影里是不是都这么演?……那个人持续不断地发出非人的惨叫,他们抓着头发把他的头浸到猪粪里。旁边有务农用的连枷,那几个人随手抄起来就砸了下去,一下,两下,很多下……最后几只猪围着一团模糊的血肉发出不满的呼噜声。实在太恶心了,我吐了。我身后有人在笑。笑什么呢?他们怎么能确定自己的结局不是烂在猪圈里呢?

 

1991.12.9

我到这儿来整两周了,没被派出去过。白天睡觉,晚上去社里值班防止有其他帮派的人夜里来闹事。话是这么说,事实上高层那帮人谁在总部待着呢?青森那么多花街柳巷,不管是他们还是敌对帮派的那群混蛋,谁他妈有闲心留在社里住,又有谁有闲心出来闹事呢?

……

        剩下的基本都写了他在社里的经历,他的抱怨,末尾有一小部分是入狱后的,字迹越来越不清晰,也都没什么逻辑。连日记都记得这么混乱,还想写小说,太宰治苦笑,然后顺手翻到了最后一页。出乎意料地,一种尖锐的痛苦像爪子一样突然攫住他的心脏。

 

       这一页只有一句话,是松尾芭蕉的俳句,二十几年前会印在小学或初中课本上的那种。笔迹比之前所有都要稚嫩清秀,应该是刚拿到本子的时候就写上去的。或者说至少是一切发生之前写上去的。

 

      “寂静古池塘,青蛙跳入,水声响。”

 

(三)

 

 

       1990年秋天,亲戚们集资给他父亲办了葬礼。织田作站在灵堂一侧,注视着父亲生前的朋友和同僚列队到棺前鞠躬。朋友?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在眼前掠过,他茫然地想,这人居然还有朋友。人们垂下头,低声念叨着:您辛苦了。声音小得好像怕把人吵醒。祭坛前白菊花的气味让他觉得很不舒服,这种压抑紧绷的气氛也让他不适。他刚想出去,一只手突然搭上了他的肩膀。

        织田作莫名其妙地转过身,对上了那张戴墨镜的脸。陌生人摘下墨镜说:请节哀。然后把礼金交到他手里。他说了句谢谢,那人却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他向周围望去,突然发现很多人都是这样的装束,黑西装,黑墨镜,怎么看也不像是来吊唁的——应该是黑帮的人。他警惕起来:您有什么事吗?

 

       “虽然现在说很不合时宜,但你父亲做生意欠了很多债。我们是他的债主之一。”他低声说,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情绪。”我们希望你把债还清。“ 这句话好像什么重物兜头砸下来,让他头脑发昏。织田作愣了一会儿,刚想解释说他也没钱,突然意识到他不会因此被放过。于是他问:我要怎么还债呢?

 

        那人说他可以去青森的总部为他们做事,用劳动来抵债。与其说是建议,不如说是一种威胁。他最终同意了。他不能不同意。

 

        刚入冬的时候,织田作已经办好退学手续,踏上了开往青森的列车。奶奶也是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回她没哭,理智驱使她叮嘱好该叮嘱的,交代好该交代的,就再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只能告诉织田作按时吃饭、早点睡觉、按季节添衣服——青森的冬天可是比横滨要冷——他们心里都清楚这些话不合时宜,毕竟他可不是去旅游。一定要这么做吗?他问自己,得到的是肯定的回答。他清楚地知道,只要得罪了他们,那么从织田作本人到那些几乎没什么联系的亲戚,他们下半辈子都会不得安生,太阳穴旁边会永远悬着一支上了膛的枪。可要是现在这么走的话,什么时候能回来?他还回得来吗?

 

         他要很多年后才能意识到自己到底经历了怎样的日子,到底是怎样的机缘巧合把他推上不可抗拒的道路。泡沫经济的那段时间,黑帮的产业都在下滑,警署的管控又越来越严,要是往前推个十几年,二者之间甚至还有博弈的余地;但是那时候,连和警署打通关系的空间都变得狭小,因而很多黑帮不得不收敛,逐渐走产业合法化的道路。治安好一些的城镇,街边再不会有什么大张旗鼓的黑帮械斗或枪击,这帮人全都表面上装出一副老老实实遵纪守法的样子,只在暗地里互相倾轧。他们之间存在着什么利益纠纷和交易,哪一边又挑事杀了哪一边的成员,基本没有人报案——社里一般会给死者家属很大一笔封口费,毕竟谁也不愿意因为一个成员的死再拖泥带水拽出一系列非法勾当,在警察手里留下把柄;但同时这又会加深两者的积怨,无形之间为下一次仇杀埋下导火索。织田作能用得好枪,身体素质也还可以,但他明白一旦成了打手,手上的血就再也洗不净,到那时候想要离开就难了。他就这么静默地在下层待了三年,每天点烟倒水打杂,见过成员自戕赎罪,见过行刑现场——那种血腥味往往几天萦绕在鼻腔里喉咙里挥之不去。差不多大的年轻人因为他是新来的就欺压嘲笑他,他倒是报以满不在乎的态度——这群人替人受牢狱之灾都算好的,他们早有一天会因为自己的愚蠢和傲慢惨死在自己人或者敌对帮派手底下。但他不一样,他不属于这里,等他还完了混蛋父亲的财务债人情债就和这藏污纳垢之处再无瓜葛。于是,就如同适应了自己没有母亲的事实,适应了父亲的冷漠,适应了自己被迫辍学的命运一样,尽管过程痛苦,但结果是他适应了黑帮生活。他从那时候养成了记日记的习惯,一方面是为了缓和痛苦(那时候他还不明白痛苦是永远无法具象化的,就算文字也做不到这一点),另一方面幻想着有一天可以把这一切经历整理成一个真正的故事。一篇看上去情节真实但是实质上注满虚假浪漫主义情怀的小说。小说里的主人公手里握着枪,但他不愿杀人。他最终会拿起笔。

 

       1994年末,织田作顶着经济诈骗的罪名被捕入狱,刑期五年;和他身处一室的有收受高额贿赂的政府官员,某个传销组织的头目,还有从事非法交易的企业家。他们进来的早,刑期也长,织田作想象着这群人被逮捕的时候还意气风发,精力旺盛,甚至有着如日中天的事业——到这个时候两鬓斑白,精神消沉得如同他临死前的父亲,这之间相隔多少年呢?他到明年年初才满22岁,可他觉得自己垂垂老矣。他的青春期从楼顶纵身一跃,摔得血肉模糊。十七岁是一道分水岭,这一边水草丰盈,条条路交错纵横但条条路都宽敞,走对了就能通向远大的前程;另一边是深不见底的沼泽和苍茫的芦荡,只有一条羊肠小道向前延伸,谁也不知道走过去会是什么。为了不被沼泽吞噬,他别无选择。

 

       后来他在狱中认识了名叫津岛修治的小孩。这孩子不过十岁,却根本没有一般小孩的那种稚气,有别于同龄孩子的圆润,他的身形过于瘦削,看上去有点营养不良;黑色的眼睛嵌在小小的面孔上,显得突兀、忧郁,就好像一个成年人的灵魂被强行灌进了小孩的身体里。他第一次看见津岛修治是在监狱外院的菜园里,他刚完成强制劳务,把锄头立在墙角想歇口气,这孩子摇摇晃晃地哼着歌从他面前经过,手里提着两罐啤酒。同囚室的人和他提到过津岛修治。他是津岛夫妇的孩子。

 

        没人不知道两年前轰动一时的津岛夫妇。他们是一对行事低调手段狠辣的毒枭,常年进行大规模的海外走私贩毒,从横滨当地的黑帮到海外的黑手党,全都和他们有着不浅的联系。就在他们打算金盆洗手,让位给下一任头目的时候,几个中层人员在出海过程中偏离了路线被边防伏击,被拘捕后供出了津岛夫妇全部的交易和罪行。津岛集团十年间策划谋杀了当地一个政府高官,间接引发了横滨三分之一的帮派火并,枪杀渔民,走私毒品,贿赂地方警署,数不尽的罪行就这样浮出水面。津岛夫妇最终被判处死刑,集团高层全部入狱,以津岛为首的贩毒集团就此土崩瓦解。津岛夫妇在黑帮里很有威望——1992年行刑当天,很多黑帮全员身着黑衣,为津岛夫妇送行;织田作所在的帮派在当天停止一切业务以示哀悼,因而他对这一切印象尤为深刻。

       津岛修治在父母死之后没能进到福利院,只要带他来的警察解释了他的身世,就没有福利院敢收这孩子——从小在毒窝里长大,谁知道他有没有学会在袖子里藏刀片,往口袋里藏枪,谁知道他有没有跟着他那十恶不赦的父母染上毒瘾呢?没有一家福利院愿意冒引狼入室的风险。于是这孩子两年前被监狱长收留,每天白天在监狱游荡,由专门的老师教一些基本知识,晚上睡在狱警值班室隔壁的杂物间里。他们说这孩子虽然看上去安静呆滞,实际上机灵得可怕——可别忘了他父母是什么样的人物。很多东区的囚犯借着各种出去放风的机会和他混熟了,就拿出私藏的钱让他出去买酒,再偷偷带进来。监狱里不允许喝酒,但是东区关押的大部分是一些小偷小摸的犯人,再有就是经济类的罪犯,并没什么穷凶极恶之徒,因而狱警也就对这种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时间长了,他在这个群体里混得游刃有余,大家都很喜欢这孩子。

        津岛修治经常自己一个人在院子里玩,出去干活的时候,织田作经常能看到他。有一回他看见这孩子靠在树下,把玩着手里的几枚空弹壳。“你从哪里弄回来的这些东西?”织田作走到他身边蹲下来。“你应该清楚的,”他眯起眼睛咧嘴笑,“你进来之前为谁做事情呢?……巷子里,超市门口,监狱里,监狱外,全是你们——”他笑着比划了两下,抬手遮住刺眼的阳光。“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小朋友。”他不动声色地说,心里惊愕不已,“我听他们讲过你。你有一个……不负责任的父亲……”津岛修治偏过头,饶有兴致地望着他。织田作在他眼睛里捕捉到了一点小孩带着稚气的傲慢,但旋即一闪而过。“我知道你想问什么……那群人问了我快有一百遍。我不恨他。我也不恨把他杀死的警察。”他停顿了一下,脸上又浮现出笑容。“他罪不可赦,我母亲也是,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织田作睡眠浅,同囚室的人夜里打鼾,因此他常常要天快亮的时候才能真正入睡。一天夜里,他在半梦半醒间被轻敲栏杆的声音惊醒,一个纸团从栏杆的缝隙里掉进来滚落到他脚边,他轻手轻脚地下床捡起来握在手里,黑暗中听见狱警低声的呵斥,和迅速远去的小孩子的脚步声。他顺势倚靠在墙边上,借着天窗漏进来的一点月光看清了纸条上的字:

 

       两天后这里会有骚乱,趁机带津岛修治走,我们会给你一笔钱,请你照看他直到成年。这之后我们彻底两清。津岛先生的遗愿是希望他长大之后做正经事,不要重蹈覆辙。你是个干净靠谱的年轻人,知道该怎么做。

 

       该怎么做?他望着这语气熟悉的威胁,脑子里反复循环下层人员处刑的场景。天花板一角积累的霉斑变成了血,低沉的鼾声里夹杂着一声又一声非人般的嚎叫。手枪、子弹、血。那孩子黑色的眼睛。意大利皮鞋、熨烫得笔直得西装裤腿。居酒屋的小姐、刺耳的笑声、徐徐上升的烟圈。粘稠的血。津岛修治的眼睛。


       织田作在黑暗里耸起肩膀。他丝毫不怀疑黑帮的能力——他们能够以贿赂的方式轻松找到内应,然后安排自己人进去煽风点火挑起动乱。至于目标,大概是西区,那里面关押的大多是各个帮派的年轻人,因为暴力犯罪入狱。他们这一类犯人最难管制,又因为所属的帮派有利益纠葛而彼此都看不顺眼,正恨不得找到机会把对方撕成碎片。就像当初一样,他也丝毫不怀疑如果违逆了他们的意志,他会在某个早晨被清扫角落的环卫工人发现,尸首已经腐烂。那才是彻底的结束,他想。

 

 

 

(四)

       他四下张望,黑黢黢的地下室空无一人。他没敢点灯,轻手轻脚地沿螺旋形的楼梯摸索了上去。地下室外夜空如瀑,烟花在很远的地方接连绽放,声音迟滞地破碎在夜色里。他顺着笔直的街道往前跑。金色花灯摇摇晃晃地出现在街口,后面跟着牵小孩的父母,三五成群的少年,匆忙推车走过的卖货人,然而他们全都面目模糊。一切无声无息地发生,像上演了一出默剧。他没管,就只是往前跑,突然迎面撞上了一个人。

 

       于是太宰治在日光温暖的下午醒来,面前模模糊糊摇晃着一张脸,他抬起头,又看到了这人手里卷成一团的国文课本。接着他头顶又挨了一下。他用胳膊支撑桌子狠狠揉了揉脸,总算清醒了一点。

 

    “我记得很清楚,织田作当年可从不上课睡觉。”夏目先生瞪了他一眼,“至少在国文课上——我们刚讲到哪了?”

 

        他往旁边看,隔了几个位置的坂口安吾憋笑憋得趴在了桌子上。太宰治朝他的方向比了个中指。这家伙戴一副黑框眼镜,长得羸弱白净,看上去一副上课埋头记笔记的好学生的样子,实际上什么都敢做。几周前学校新来了个教俄语的外教,也不知道安吾从哪知道的他带了几瓶酒,就放在办公室的柜子里。他们这个年龄可没办法在便利店买到酒,更别说进酒吧了。说不上是因为真想喝酒还是为了追求刺激,放学后,安吾叫上太宰治,两个人用石头砸坏了附近的监控,趁俄国人下班顺着敞开的窗子翻进了办公室。他们打开书桌下面的柜子,小心地搬出一瓶酒。酒还没起封,烫金的俄文底下用非常夸张的花体写着“VODKA”。安吾啧啧感叹,说这是烈酒,看上去就价格不菲。这时候门外突然传来脚步声,安吾手一抖,整个酒瓶摔碎在地上,酒红色液体张牙舞爪地蔓延向四面八方。等安吾反应过来,太宰治已经翻身从窗户跳了出去。

 

       太宰治躲在窗边,借着窗帘的掩护看到了屋子里悲惨的场面。安吾手里攥着半个瓶柄,慌慌张张想要收拾现场。门开了,夏目先生走进来。他先是愣了一下,紧接着吼叫声从窗户飞出来,砸穿太宰治的鼓膜,砸进过往的人群里。

 

      “坂——口——安——吾!你在这儿干什么呢?”

 

      他看见安吾背对他站了起来,有种誓死如生的悲壮感。然后他才意识到事情没那么容易结束。“老师,我们本来是想看看这位……哦,费奥多尔先生的课表,看看他开了什么选修课,然后不小心就……”安吾在垂死挣扎,夏目老师威胁地咳嗽了一声。于是他的编造戛然而止。他朝窗边扬了扬下巴,“这可不是我一个人干的。太宰治跑了。“

 

        不出意料,两个人都被请了家长。坂口安吾的父母在政府任职,他们穿着紧绷的工作装急匆匆闯进办公室的样子非常滑稽。安吾倚在办公室的门框上,一副无聊至极的表情。太宰伸脖子往走廊尽头张望——织田作还没到。”我真不明白,“夏目先生一字一顿地强调,“这群孩子都已经是高中生了。进办公室偷酒这种事情……我真不明白,”他都没发现自己总在重复,“他们显然是为了偷东西而偷东西,现在看起来这种行为很幼稚,可等他们走上社会呢?这就是道德败坏。之后他们还敢做出什么事,你能想象得到吗?”

 

        怎么想象不到呢,太宰治在心里说。这时候织田作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三个人的目光同时落在他身上,气氛尴尬得惨不忍睹。太宰治别过脸。他发自内心地对织田作感到同情。

 

        “唔,”夏目先生停顿了一下,“织田先生,就算你不是太宰治的父母,作为监护人,你也应该管好他。我从来不知道他脑子里每天都在想什么,但我觉得你多少了解一点。”接着他压低了声音,但还是被太宰治听见了。“这孩子情况特殊,不过这不是我们放任不管的借口。你总不想让他和你当年一样吧?”

 

      “抱歉,先生。”织田作像犯了错的小孩一样低下头。太宰治往门框上没靠稳,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安吾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他没必要管我,太宰治尽可能冷静地想,没人有必要管我。自生自灭是件好事。他道什么歉呢?他从来没必要为此而负责任。我都没打算为自己负责。

 

 

 

(五)

1995年初,织田作带着津岛修治回到了横滨。之前的公寓没再续约,他靠黑帮提供的资金付了房费,租了另一间公寓,并在附近开了一家咖喱店用以维持生计。他从那时候开始抽烟。他们得到了新的身份证明和福利院的证明——津岛修治不再是被判了死刑的毒枭的孩子,他改名叫太宰治,是个从小被父母抛弃的可怜小孩,从福利院被善良年轻人织田作领养。织田作虽然高中辍学,但是履历干净整洁,无不良纪录。

刚开始的时候,织田作的担忧和那些拒收太宰治的福利院是一样的。他无法想象这孩子身上发生过什么。他每一次询问都带有试探性,太宰治反倒有问有答,看起来毫不避讳。

“你尽管放心,我没碰过枪,也不吸毒。他们常年把我关在地下室里,我很少出得去。我大概了解我父母是干什么的——”他拖长尾音,目光望向织田作,“但也没那么了解。”

“一个几岁的小孩,他们为什么要把你关到地下室里?”

“我原本有个比我大几岁的姐姐。”他说,“她在上学的路上出了车祸,死了。另一辆车油箱起火,里面的两个人都烧死了。他们后来确定,司机就是黑帮的成员。我父母在做生意的时候总归得罪了一些人——可就算谁都清楚这是帮派寻仇,他们也没有任何证据。”

织田作回忆起黑帮的行事风格,感到很奇怪。“你父母完全可以以牙还牙,不需要什么证据。这种事难道还要找警署吗?”

太宰治不可思议地望向他。“去把对方首领的家人都杀了——这一切发生之后呢?我姐姐不会活过来。”他补充道,”他们从来不是什么好父母,但他们为此而痛苦。他们为了让我活下来,只好把我隐藏起来。”

      织田作哑口无言。他渐渐觉得,和十几年前的自己相比,太宰治才是个正常的孩子,他甚至有着超出常人的理解能力和共情能力。他至始至终都清楚自己身处怎样的境遇,理解别人做出的选择。织田作看上去对父亲的事毫不在乎,实质上是出于怨恨。这种情绪并不像什么一旦发作就能轻易剥夺人理智的急症;它更像关节炎,在每一个阴雨天悄无声息地降临,蚕食人的精神。这可真不公平啊,他不止一次地想,为什么太宰治的父亲在死前用尽一切势力引领他走向正确的道路,而他要留下来收拾父亲丢下的烂摊子呢?可是某种程度上,他们有着相似的命运轨迹。相似的苦难使人没办法互生怨恨。

     一年后,太宰治通过了学业测试,得以进入一所国立初中。他平日里上学,周末到织田作店里帮忙。刚回横滨那一段时间里,织田作觉得身边总有眼睛在盯着他们。去咖喱店上班的途中、买家具的路上,或者仅仅是和太宰治在横滨街头闲逛的时候,监视的眼睛绕过楼梯口拐角,透过酒馆的窗子追踪而来。不过现在没有了,也不知道是黑帮那些人总算放心了,还是织田作的心理作用已经消散。生活如同阳光普照的海湾,他们都假装不记得曾经的海难,假装看不见平静水面下汹涌的暗流。

 “我不恨我的父母,并不代表我爱他们。”他后来讲,“如他们所愿,我活下来了,虽然过得不怎么样。我知道你也是。”

“你知道什么啊?”织田作吐出一口烟圈,大声笑起来,笑声里带有一点掩饰的意味。“你可别觉得自己什么都知道。他们就应该永远把你留在监狱里。”

初中毕业后,太宰治凭着不好不坏的成绩进了织田作的母校,阴差阳错地被分进夏目先生的班级。事情是从那时候开始不对劲吗?织田作不知道。办入学手续需要相关的证明材料,他到太宰治的屋子里翻找。桌上没有,抽屉里也没有,他这时才注意到衣柜上面的壁橱。打开折叠门,厚重的灰尘呛得他一阵咳嗽,接着他看到了生锈的小剃刀,廉价香烟,骨瓷茶壶,没开封的波子汽水……织田作哑然失笑,他想起了那些礼物。他好像又回到监狱里,第一次看到名叫津岛修治的小孩蹲在地上玩弹壳。“这些东西是哪来的?”他问,面对着五年前奇怪的孩子,也面对着高中生太宰治。

他丝毫没因为被窥探了隐私而表现出慌张或愤怒。“偷来的。”他干脆地回答。“烟你都拿走吧,还有那个茶壶——”

”你为什么要偷东西呢?更何况还是这些完全没用的东西?”织田作伸手取出一个玻璃的烟灰缸,不可置信地问,“你抽烟吗?”他往上看了看,烟盒都没拆封。他把层层叠叠散乱的烟盒推到一边,后面又露出了一台小型收音机,音箱的缝隙里堆满了灰尘。

太宰治歪头看他。“偷东西需要原因吗?”

织田作觉得理智正在从脑子里流失。“你听着,我也许算不上合格的监护人。我从来都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可你想想你父亲,自己他妈的有着那么——伟大的事业,临死前却费劲周折让你做一个遵纪守法的普通人。他可真是想多了——他这个孩子立志成为小偷,每天弄一些零碎的垃圾回家。你不觉得好笑吗?”

“我不会像他那么傻,这就够了。按照约定,等我成年了你就可以把我赶出去,没人会因此来找茬。我没闹出什么事情,没有警察因为我的缘故来盘问你——所以我偷东西和你有什么关系呢?”

“和我没关系。就因为你有选择的机会,可你从不考虑这些机会是从哪儿来的,你从不考虑这些平常的机会背面是忏悔、胁迫、无谓的牺牲。世界上有那么多根本没有选择权的人。你不知道这多不公平。”

沉默。沉默横亘在他们之间,像看不见的大象站在房间里,嘴里鼻子里呼出热气。

“行,我明白了。”太宰治合上壁橱的门,僵硬地说。他明白什么了?他什么也不明白。十几年前当织田作问“母亲去哪儿了”的时候得到了含糊不定的敷衍,他近乎敏感地想:就是这样了。没有人了解我在想什么,那我何必去关心别人的事呢。他把对命运的不甘掩埋在沉默里,就像负气的小孩悄悄吹胀一个气球,又好像实验员向天平一侧不停加减砝码来维持脆弱的平衡。可是沉默还是由内而外地崩溃了,天平不可避免地滑向一端。他发现自己在嫉妒这孩子。

 

 

(六)

     还在监狱里住的时候,东区有囚犯拿钱求太宰治帮他们买酒,他从不拒绝。从早到晚,不管是清醒还是喝醉了酒,这些人脸上都流露出相似的疲态,好像推一把就能倒在地上。但太宰治还是更喜欢看这些人喝醉的样子。小孩子观察成年人的失态,虽然并不能理解,但感觉总归很微妙。偶尔有人醉酒后大声吵闹,招来几句狱警的斥责恐吓;更多的时候他们只是坐在某一个角落里,嘴里嘟囔着什么话,又好像在压低声音哭。不过也有人只是把酒精当安眠药,喝多了就昏睡过去。

小孩在便利店是买不到酒的,尽管如此,太宰治从不找借口或者谎称自己受到了威胁。他把零钱收好,跑进便利店里偷酒。小孩子身型瘦小,动作又轻便,掩藏在成年人的身体后面迅速地拿走低处货架上的罐装啤酒,然后从不引人注目的侧门跑出去。他这么干了很多次,从一家商店偷到另一家,也有被人发现的时候。他们往往揪住领子骂他一顿,然后把他拎出去,像赶走一只得了传染病的野狗。被打骂驱赶并不意味着他不会再来。他后来遇到了一个店主,俯下身耐心地劝导他,然后让他免费把啤酒带走。他大概觉得这孩子误打误撞跑进来一定有自己的苦衷,于是试图用温情加以感化,却不明白这是他更难以承受的东西。于是太宰治落荒而逃。一直到离开监狱,他再没有进过那家店。

姐姐去世后,他被父母关进了地下室。所谓地下室,也不过是正常的房间而已。他很少出去,出去的时候也有成年人看守。所有人都告诉他外面危机四伏,有很多人在暗中窥伺,等待时机杀死他。他本能地相信了这一切——恐吓和谣传足以形成一个小孩子内心最初最纯粹的恐惧。

1992年的夏天,他父母的案件开庭受审。他趁看守的人去喝酒,自己一个人溜了出去。那是他被关到地下室的第三年。他战战兢兢地踏进新鲜的夜色里·,自由的空气瞬间涌入胸腔,他左顾右盼,在每一家店铺前徘徊,由恐惧压榨而来的兴奋感让他在夏天的空气里不住发抖。五光十色的水银灯下,服装店橱窗里的塑料模特戴着面具,身上批着各色浴衣,款款地像是要穿过玻璃走出来。烟花在天空中炸开,他惊得跳起来,怔怔地看着抬头望向天空的人们被映亮的面孔。街边商贩已经架起了炉子,鲷鱼烧和铜锣烧微微焦糊的甜味在空气里荡漾。金鱼形的花灯缓缓前行,经过他面前,后面跟着盛装的鼓手乐手和弹三味线的歌妓。人们大声笑着、唱着歌,每张面孔都生机勃勃,容光焕发。太宰治被人潮挤到了后面,仍然踮脚伸脖子向前张望。

在这时候被杀死也不是坏事。他这样想着,突然被什么东西揽住了肩膀。战栗着回头,面前是一张枯萎的脸,乱糟糟的白发垂下来遮住了一只眼睛。老人摇晃着手里的搪瓷碗,用另一只浑浊的眼睛审视他。他从惊恐中回过神,喊道:你那么看着我干什么?我没有钱——

老人无动于衷,目光仍然钉在他身上,他一时退不到更远的地方去,于是又大声喊到:你听见我说什么了吗——我没钱——老人嘴唇翕动,脸上浮现出扭曲的笑容。那一刹那他身边热闹的一切仿佛陷入短暂的停滞。太宰治听清楚了他的话。

他说:你听好了,孩子。你将终生漂泊。

后来警署的人把他领走,给他请了心理医生。他们旁敲侧击地表示他们了解他的一切,知道他曾经生活在怎样阴郁的环境里,知道他见过太多不该见到的场面、听过太多不该听到的话。他们说他不会死,他会像其他孩子一样健康地长大。我知道了啊。他在心里一遍一遍地说,我早就知道了。我将终生漂泊,这意味着我绝不会在应受的折磨降临之前死于非命。这可是一句祝福啊。

灯节的那天晚上,他一直停留到人群散去,花灯熄灭,一路上顺手摘走了几只挂在店铺门前的金鱼灯。从那一天起,仿佛受一种隐秘的欲望的驱使,他开始偷东西,看到排列整齐的货架他会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把东西揽进手里衣服里,动作顺畅得就如同在无人的黑暗里摘下小小的金鱼灯。搬进横滨的公寓,脱离了之前的环境,情况并没有变好。

在监狱里的时候他从不着急离开。跑出去能做什么呢,黑帮生活不仅是唯一的归宿,更是捷径。等过几年犯了事情还得再回来,现在着什么急呢。在狱中无所事事的日子里,在趁乱偷走钥匙打开囚室的门之前,他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能接受正常的教育、能过上正常的生活。和织田作一起生活的日子让他感到安宁,却也激起了莫名的焦虑感——他模糊地意识到:我是一个有未来的人了。这一切发生,在他还不知道如何对自己的未来负责之前。

 

 

(七)

事实证明诺查丹玛斯他老人家就是个骗子。人们毫发未损地度过了1999年,失业者依旧穷困潦倒,富有的人也没散尽家财,更多人还是照着原来的方式过着平淡的生活。没有什么战神降临,末日审判,倒是人们关于灾难的浪漫主义情怀无处安放,要好好歌颂即将到来的千禧年,就好像世纪列车颠颠簸簸驶向隧道洞口,外面是磊落的新世界。这一年太宰治终于顺利从高中毕业,进了东京的一所学校读商科。

 

偷东西其实不太像怪癖,更像一种病症。生活逐渐变得忙碌、充实起来,太宰治在这一年痊愈了。他没再进监狱,算是了却了他父亲那伟大的遗愿。然而可惜的是,织田作没能等到他成年后把他赶出去。他在新世纪的年末死于肺病。

 

太宰治独自一人去看奶奶。老人一直住在亲戚家里,几年前被送进了养老院,她对变故一无所知。护工边把太宰治领进房间,边小声解释:“她脑子不太清楚,就只记得很久之前的事了,每天从早到晚,反反复复地讲。”老人的记忆正像潮水一样逐渐退去,过去和现在之间横亘着生满苔藓的海岸。进了房间,还没等他说清来意,老人突然摇着轮椅走近,苍老的脸上绽开笑容。“织田作,你回来啦。”

他愣了一下,没反驳。他说:我回来啦。您最近过得怎么样啊。

 

2001年太宰治从东京回家过暑假,织田作非常平静地告诉了他自己的身体状况。他在x光片子上面指指点点,像一个业务娴熟的医生跟家属解释病人的状况。“这是左肺——看到这个位置了吗,”他说,手指点在触目惊心的白色斑点上,“医生说这是癌,可能治不了了。” 

“你什么意思啊?”他从沙发上弹起来,“你什么时候去查的?”

“大概半年之前。”织田作疲惫地阖上眼睛。“这下如你所愿,你自由了。店归你了,从今以后我可不管了。”

太宰治跌回到沙发上,叹了口气。“去医院,接着治。”织田作摇头。

“不去医院,在家里等死吗?你还没到三十岁,织田作。别觉得这时候死掉是什么理所当然的事情。”

“我之前在监狱里的时候,有个讲落语的来办过一场公益演出。讲的是有个人欠债太多想上吊自杀,在途中遇到死神。死神是个白发苍苍,穿深灰和服和稻草鞋的老头,他教人如何判断病人是不是寿命已尽。‘长期患病的人,睡卧的枕头边上或者脚边上,一定有一个死神。如果他坐在病人的脚边上,那就还有救;如果死神朝着头的方向坐,那这人无论如何救不回来了。’ ”

“你看啊,”他朝太宰治摊开手,“这个老头,我和他周旋了这么久。可他还是站在了我的床头啊。”

 

第二年春分,太宰治去扫墓,惊讶地发现织田作的墓碑旁边已经堆了几束花。花瓣新鲜饱满,沾了清晨的露水;碑前的石座被扫得一尘不染。这是黑帮那些人送的吗?他心里想着,突然觉得恼怒,于是把花拾起来丢到了附近的水塘里。他从口袋里掏出两包万宝路放在墓碑前,又摆了几本从家里清出来的旧书。

 

织田作是在医院去世的——一天晚上太宰治发现情况不对后打了急救电话,人被送到医院时已经器官衰竭。在此之前他靠着止疼药和烟,日复一日在房间里写稿子,无论太宰治怎么劝说都坚决不治。后来太宰治恍恍惚惚地从医院里走出来,天已经快亮了。他走到天桥上,昼夜交接的边缘,横滨港的灯火在他眼里像水一样模糊成一片,又像水一样在即将苏醒的曙光中浮动、摇晃、蒸腾。就和现在身处空无一人的、清晨的墓园里一样,他手扶栏杆对着逐渐升起的太阳破口大骂。骂黑帮、骂自己和别人的父亲、骂无常的、不公正的命运,骂未了却的夙愿。然后他离开,接着做自己没完成的事情,比如和接管咖喱店的人讨价还价,整理织田作在死前忘记烧掉的那几篇小说,找人喝酒,去学校上课,假日里回横滨看望奶奶。如同很多年前,还是个小孩子的太宰治醍醐灌顶般意识到自己幸存了,青年人太宰治在没有护栏的河岸边踱来踱去,心里早就清楚自己永远不会再往前踏一步。

 

天亮了,风也不那么冷了。在每一个这样的早晨,他决定好好地活下去。


fin.





就,怎么说呢,坑了一年的东西终于写完了,不是因为想不明白情节进展,是单纯地因为写不好,不会写。成品不尽人意……这篇可能还要再改,不过目前是改不动了。爷歇逼了

织太真的太好了,今年是躺在坑底的第四年。看同人的时候完全看不下去那种纯粹cp向画风,因为……怎么说呢,我觉得他们之间不是某种关系,要用某种关系概括过于狭隘了。准确地说是某种联系。织田作对于太宰而言象征着一种“内心坚定的成年人格”。他帮助太宰意识到:如何才能活下去。如何才能走得远。原作里织田作是个殉道者,但他的影响因为死亡而变得有力量。我自己搞的这篇基本和原作没什么关系了,但我试图保留这种联系和影响。

最后说一句。虽然情节乱七八糟,但我真的喜欢这个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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